那些名叫“药师”的男人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活得更好,因此,每个人的选择,即使不值得尊重,但应该都能够被理解。“你这么活着,我理解,但我不会这么活着”。也正是能够理解了不同人的不同选择,我们才会丢掉一厢情愿的幻想,认识真正的人性,这一边有多么明亮,那一边就有多么黑暗；我们还能够因此认识真正的世界,很复杂,并非非黑即白,并非非正即邪。

■关山远

　　这阵子,很多网民嚷嚷着要让“美猴王上猴年春晚”,有人分析说,六小龄童版的《西游记》是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一到春节,电视里就反复放这部电视剧。与《西游记》有同样待遇的还包括《新白娘子传奇》《情深深雨濛濛》和《射雕英雄传》,各主题曲宛若神曲洗脑。

　　说起《射雕英雄传》,不由想起一个并非主角的角色,黄药师,一个独特的人,很多女性眼中的完美伴侣。起初对黄药师感兴趣,是因为他的名字,在今天,还有人叫郭靖黄蓉欧阳锋,但没人再取名“药师”了,就像历史上有李龟年、陆龟蒙但今天再无人以“龟”命名一般。黄药师自然是虚构的,但历史上有不少“药师”,都是很独特的人。

　　他们的故事,堪称一部乱世男儿生存史。

一

　　黄药师的魅力,不在于高富帅,在于“邪”。这个“邪”,不是“邪恶”,而是“斜”——特立独行,藐视礼法,不按常理出牌,迥异于大多数人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

　　历史上,有另外一个李药师,奇男子也,主演了一部情感大片《跟着感觉走》。李药师去找当朝权臣献策,侃侃而谈,那权臣对李药师说的话很是赞赏,但他已经老了,雄心不再,但陪侍在旁的一位美女,却被李药师一番话深深打动。晚上,李药师正在小旅馆为白费口舌郁闷呢,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居然是权臣身边的那个美女。美女开门见山表明心意:愿意伴您闯荡天下!李药师不是柳下惠,也是敢爱敢恨的英雄人物,于是带着这权臣身边的美女私奔了,并肩走天涯,伴君打江山,最终功成名就,那位有眼光的美女,也成了一品夫人。

　　对的,这是隋末唐初李靖和红拂女的传奇《红拂夜奔》,李靖,字药师,他的哥哥李端,字药王。据考证,药师者,即佛教中消灾延寿药师佛。药师,乃梵音“裨杀社窭噜”之义译,亦可称为大医王佛。所谓佛为无上医王,拔除众苦,善疗诸病,故以药师为喻。金庸给黄蓉他爸取名“黄药师”,是因为这个角色乃无所不知的神人；古人给新生儿取名“药师”,则是一种祝福,希望孩子无病无灾,类似西汉名将霍去病。

　　这个李药师跟黄药师比起来,绝对不逊色,也可称得上是一代神人。

　　公元630年,贞观四年,大唐皇室举行了一场超规格的联欢晚会,为何说“超规格”?太上皇李渊亲自弹琵琶,太宗李世民伴舞。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皇亲国戚们不醉不归。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欣喜?是李靖李药师刚刚创造的大捷。

　　这一年正月开始,李靖在漠北指挥了一场闪电战,奇兵突击,彻底灭了东突厥。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自隋朝以来,突厥是西北的强国,对中原是巨大的威胁。唐朝初建时,东突厥的颉利可汗还率军打到长安城下,幸亏李世民大智大勇,与颉利隔水而语,结渭水便桥之盟,东突厥军队方始退还。被逼迫向突厥称臣,是李渊李世民父子的奇耻大辱。如今东突厥被灭,颉利可汗成了俘虏,这对父子焉能不欣喜若狂!

　　但这个李药师,此前却差点被李渊父子干掉。他本来是隋朝一个小官,察觉到李渊父子要造反,于是把自己伪装成囚徒,前往江都,准备向隋炀帝密告。但当到了京城长安时,关中已经大乱,因道路阻塞而未能成行。不久,李渊于太原起兵,并迅速攻占了长安,俘获了李靖,要把他斩了。李靖临刑前大呼:“您是做大事的人,为什么要以私人恩怨斩杀壮士呢?”这番话打动了李渊李世民父子,李靖被释放了,并被李世民纳入麾下,否则,就没有后来的灭东突厥的辉煌战绩了。

　　但灭东突厥,只是李靖李药师的一项战绩而已,此前他南平萧铣、辅公祏,此后西破吐谷浑,为大唐江山,立下不朽战功,确实是历史上少有的战神级人物,确实是没让红拂女看走眼的潜力股。

二

　　西毒是真毒,东邪则未必邪。欧阳锋有政治野心,黄药师虽放浪形骸,却始终坚守着忠孝大节。

　　由此想起另一个药师,郭药师,他比小说中的黄药师,大约再早一百年。

　　郭药师生卒年不详,但此人在历史上有独特的地位:他是汉人,却先后当过辽、宋、金三朝大将,可跟五代时期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的“不倒翁”冯道比肩了。但冯道只是个唯唯诺诺的文臣,郭药师却直接影响了历史进程。

　　此人生逢乱世,崛起于行伍,他是渤海铁州人,首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时,正值北宋末年,在东北,辽人与女真人混战,辽国皇帝遣人招募辽东饥民抗击女真,这支军队的名称很独特,叫“怨军”,郭药师就是怨军的一个小首领。通过厮杀倾轧,郭药师逐渐在怨军中脱颖而出,后来实际控制了这支队伍,当时辽国在女真建立的金国进攻下,步步败退,因此对郭药师寄予厚望,将怨军改名为“常胜军”。但是,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郭药师应该也是一个帅哥,史载他“貌颇伟岸,而沈毅果敢,以威武御众,人多附之”,有带头大哥的模样。在宋、辽、金混战的动荡时代,眼看辽国快不行了,郭药师做出了一个重大选择:叛辽投宋。时在公元1122年7月,当时北宋皇帝是赵佶,即宋徽宗。

　　常胜军及郭药师的归降,直接影响了当时的实力版图,辽国失去一大精锐之师,内外交困,岌岌可危,不得不同时向宋、金奉表称臣,以维持苟延残喘的局面。众所周知,北宋自开国以来,就梦想着收复幽云十六州,谁能收复,谁就是赵宋王朝第一人。宋徽宗是个书画艺术家,不懂军事,却也想做这第一人。他接到辽国降表后,以为圆梦在即,再加上郭药师在一旁怂恿,于是开始进攻燕京。

　　不得不说,郭药师颇有军事才能,燕京之役,宋将听取了他的建议:轻骑突袭,50名熟悉地形的常胜军夹在入城的城郊居民中,先夺取了迎春门,大军涌入,将燕京7个城市悉数拿下。

　　大宋开国以来一百多年的梦想,似乎就这么实现了。他们那个欢喜啊,欢喜过度了,到处酗酒抢劫,没想到去安抚城中百姓,反而下令尽杀城中契丹、奚人,结果城里居民奋起反抗,而辽国援兵又杀了过来。宋军苦战三昼夜,大部分战死城中,仅跑出来数百人,包括郭药师。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缒城而出的逃兵,还有一人,名叫岳飞。

　　虽然收复燕京的计划失败了,但宋徽宗还是召见郭药师,重赏。郭药师口才好,擅长忽悠,史载:“药师拜廷下,泣言:‘臣在虏,闻赵皇如在天上,不谓今日得望龙颜。’帝深褒称之,委以守燕,对曰:‘愿效死。’又令取天祚以绝燕人之望,变色而言曰:‘天祚,臣故主也,国破出走,臣是以降。陛下使臣毕命他所,不敢辞,若使反故主,非所以事陛下,愿以付他人。’因涕泣如雨。”郭药师真是个好演员,自己反复无常,却成功扮演成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好人。宋徽宗如获至宝,给予各种物质和精神奖励,并让他率常胜军守卫北方,视之为长城。

　　但郭药师这长城,绝对是纸糊的。金兵一打来,他立马又投降了,并自告奋勇打前阵,给金国西路军统帅完颜宗望担任了猎犬的角色。试想想,大宋在河北的一切防务及兵力部署详情,还有谁比郭药师更清楚?所以,他一旦倒戈,加上金兵强悍宋兵懦弱,北宋的悲剧就已经铸定了。

　　在郭药师的引导下,完颜宗望所部一路势如破竹,打到汴京。郭药师建议:大军驻于城西北的牟驼岗,因为,他此前曾在牟驼岗打过球,知道北宋的天驷监在此有马二万匹,饲料山积,于是引导金兵尽取之。在金兵围城时,宋来议和,金国趁机索要各种财宝,郭药师充当了高级顾问,史载:“诘索宫省与邀取宝器服玩,皆药师导之也”。

　　估计宋徽宗此时才醒悟过来:当初把郭药师当自己人,让他到处参观大宋的珍奇异宝时,没想到他全部默默记在心里,如今帮着外人来取了。

三

　　有人说,黄药师之名,如果硬要从历史上找原型,肯定不是郭药师,也不是李药师,应该是高药师——他跟黄药师一样,同样身处南宋,同样浮海避乱。

　　高药师的名字,散见于史籍之中,南宋徐梦莘撰的《三朝北盟会编》,有较多记载:“政和七年秋七月四日庚寅登州守臣王师中奏有辽人蓟州汉儿高药师僧郎荣等以舟浮海至文登县诏师中募人同往探问以闻……”“登州奏有辽人船二只为风漂达我驼矶岛乃高药师曹孝才及僧郎荣率其亲属老幼二百人因避乱欲之高丽为风漂至……”说的是当时登州漂来两只船,一打听,是辽东的汉人高药师几家200多口人为躲避战乱,乘船从辽东出发,计划迁移到高丽,没想到被风吹到山东来了。

　　高药师,一个小人物,就这么走进了大历史。

　　当时的历史背景是,北宋掌握兵权的大太监童贯一心一意想立一大功,当时正是辽国与女真在辽东混战之时,北宋想联合女真一起进攻辽国,收复幽云十六州,怎么与女真取得联系呢?正苦恼间,大海上漂来了一个高药师,估计童贯当时开心得都想唱“天上掉下个高药师”了。

　　于是高药师成了给北宋和女真穿针引线之重要人物了,《三朝北盟会编》中有相关多次记载:“二十二日丁丑高药师等下船往女真”“四月二十七日己卯遣武义大夫马政及平海军卒呼延庆同高药师等过海至女真军前议事”“童贯与王师中选马政可委呼延庆善外国语。又办船同将校七人兵级八十人同高药师去女真军前。”

　　童贯后来果然与金国结成海上之盟,协议金攻辽中京,而宋攻辽燕京。历史真是巧合:郭药师与高药师碰到一起了。结果宋兵攻进燕京,但没守住,又被辽兵夺回。童贯没法交差,只能乞求金兵代取燕京,然后以百万贯赎燕京等空城而回,侈言恢复之功。金兵也因此看透了宋军的腐化与无能,确定了日后大举南下灭宋的计划。

　　历史没有记载高药师的下落,不知道他是否与家人一起,驾船成功抵达目的地,避开了旋即而来的那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但高药师与小说中的黄药师真的很相似,黄药师因岳飞之死,看透了这腐败的政治,厌倦了无止境的厮杀,只想像孔子所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做一个海外桃花源的隐士,守着妻女,过平静的日子。但他无法避世,种种机缘,他又回到中原,卷入动荡时代。

四

　　无论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李药师、郭药师、高药师,还是小说中的虚构人物黄药师,他们都在乱世中寻找生存之道。有的消极避世,有的见风使舵,有的却在风云际会中小宇宙爆发,成就一番伟业。

　　这些生于乱世的男子,都被父母不约而同取名“药师”,在人命贱若草芥的动荡年代,这些呱呱落地的男孩,被亲人寄予美好的期望——消灾延寿。

　　他们都努力地活着,即使是那个一心想殉情的黄药师,为了女儿,也努力地活着,努力活得精彩一些。

　　李靖李药师的乱世生存之道,很值得琢磨。他跟秦琼程咬金尉迟敬德不一样,他没有参与玄武门之变,《资治通鉴》说,玄武门事变前,李世民曾找李靖问计,是否要除掉李建成李元吉,“靖请辞”。他选择了中立,他是一个靠军功吃饭的人,没必要卷入到皇帝的家庭血案中去。

　　他在青少年时曾锐意进取,然而一旦富贵在身,又深惧盈满,能知足而退。灭掉东突厥后,有人在李世民面前诬告他治军无方,在袭破颉利可汗牙帐时,一些珍宝文物,都被兵士抢掠一空,要求审查他。太宗狠狠地训责李靖,李靖叩首谢罪,也不争辩。但太宗毕竟是一代明君,不久对李靖说:“以前有人诽谤你,现在朕已经明白了真相,你千万不要把这事放在心里。”李靖仍不自傲。他在军事上追求险、奇、快,但做人总是习惯三思而后行,正因为他的大智慧,虽然屡遭谗言,仍然得以善终。

　　有一句话,叫作“男人负责乱世,女人负责佳人”。有人想象乱世,但没有人真的愿意生活在乱世,但乱世真的来了,每个人尤其是每个男人,都要面临残酷的检验——你没有选择,你必须选择。

　　史料没有记载反复无常的郭药师的下场,但想来不会太好,在《金史》中,隐约记载了郭药师后来的一些事,比如他犯事下狱,但随即被释放,但家产却被粘罕夺去。他被冠以“三姓家奴”的侮辱性的称号,即使为金国立了大功,但毕竟是不被信任的外人。金人的理由是:你前天叛辽国,昨天叛宋国,焉知明天不叛我金国?《金史》对他的评价是:“郭药师者,辽之余孽,宋之厉阶,金之功臣也。以一臣之身而为三国之祸福,如是其不侔也。”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活得更好,因此,每个人的选择,即使不值得尊重,但应该都能够被理解。“你这么活着,我理解,但我不会这么活着”。也正是能够理解了不同人的不同选择,我们才会丢掉一厢情愿的幻想,认识真正的人性,这一边有多么明亮,那一边就有多么黑暗；我们还能够因此认识真正的世界,很复杂,并非非黑即白,并非非正即邪。

五

　　从几个名叫药师的男子,突然想到了另外两个人:

　　邓稼先,杨振宁,都生于乱世,既是同乡,又是同学。他们做了不同的选择,邓稼先回国,随即“消失”在戈壁大漠中；杨振宁一直在美国,后来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1971年,杨振宁回国,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邓稼先,他问这位消失已久的密友:是不是像外界传闻的那样,有美国科学家帮助中国研制了原子弹?

　　“他说他觉得没有,但是确切的情况他会再去证实一下,然后告诉我。”杨振宁回忆,在告别晚宴上,他收到了邓稼先的亲笔信:“无论是原子弹,还是氢弹,都是中国人自己研制的。”

　　这一瞬间,杨振宁热泪盈眶,他控制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不得不起身去了洗手间,任泪水长流。

　　有些选择,是无法用回报来衡量的。古今多少男儿,又有几个能称得上奇丈夫?只能遥想,那个曾经避世的黄药师,那个孤傲的男子,最终离开他的桃花岛,卓立襄阳城头时,他是“奇丈夫”的最佳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