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主诉、现病史及入院情况
患者,男性,42岁。主因发热2个月余,于5月24日入院。
患者自3月2日起出现发热,呈持续性,体温最高40.5℃,伴有轻度干咳,在当地治疗无好转(具体不详)。
3月15日,在A院查血常规:白细胞(WBC)6.6×109/L,中性粒细胞(N)76.2%,血红蛋白(Hb)127g/L;C反应蛋白(CRP)29.7mg/L。
肺CT示:左肺门及纵隔多发淋巴结肿大,慢支肺气肿伴感染。
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PET-CT)示:双侧颈部、锁骨区、纵隔及左肺门肿大淋巴结,2-氟-2-脱氧-D-葡萄糖(FDG)代谢异常增高,标准化摄取值(SUV)为
给予美罗培南+莫西沙星治疗。患者仍有发热,复查CT无好转。颈部淋巴结活检病理(A院):肉芽肿性病变伴碎屑样坏死,考虑血管炎。
B院会诊读片:组织细胞增生及多灶凝固性坏死,在排除系统性红斑狼疮(SLE)等自身免疫疾病后,可考虑组织细胞坏死性淋巴结炎。
予以激素治疗(甲泼尼龙56mg),患者最高体温有所下降,但仍有反复间断发热,体温38℃~39.5℃,仍有干咳。肺CT示左侧胸腔积液及感染病灶有吸收。
入院体检:体温38.4℃,心率120次/分。神清,精神萎靡,睑结膜充血,全身未见皮疹及出血点。左锁骨上可扪及黄豆样小淋巴结,质软,可推动。双肺呼吸音粗,左下肺呼吸音低,未闻及明显音。心律齐,未及杂音及额外心音。腹部(-)。神经系统查体(-)。双下肢不肿。
入院辅助检查血常规:WBC6.52×109/L,N85%,Hb133g/L,血沉(ESR)39mm/h;血培养(-);肿瘤标志物(-);抗核抗体(ANA)(-),抗中性粒细胞胞浆抗体(ANCA)(-),抗可溶性抗原抗体(ENA)全套(-)。
肺CT(5月25日,上图)示:左上肺占位,考虑肺癌伴两肺转移,双侧胸腔积液。
胸水常规:李凡他试验2+,有核细胞50×106/L,淋巴细胞35/50,中性粒细胞10/50,间皮细胞5/50。
生化:蛋白34.9g/L,腺苷脱氨酶(ADA)54U/L,乳酸脱氢酶(LDH)640U/L。
初步判断:感染还是非感染?
康文医生:患者病程2个月,发热伴干咳,为社区获得性,有颈部和纵隔淋巴结肿大,颈部淋巴结活检结果多次不一致,有淋巴结坏死,不能排除干酪样坏死。
考虑感染性疾病可能性大。患者接受过广谱抗感染治疗和激素治疗,疗程均不详。患者居住于城市,出现淋巴结坏死,不能除外淋巴结结核。抗感染治疗过程中应用少量激素,不能除外诱发结核活动加重;广谱抗感染治疗无效不能除外结核感染。
洪亮医生:我目前考虑感染性疾病可能性大,因为,其一,虽然病理报告提示坏死增生性淋巴结炎,但既往我们曾治疗过几例患者,激素治疗效果非常好,而且淋巴结随着体温变化忽大忽小,疼痛比较明显。
虽然也可能有肺部浸润病灶,但本患者激素治疗效果不佳,基本上可以排除此诊断。其二,血管炎方面,使用56mg甲泼尼龙效果不佳,可能性也不大。其三,肿瘤,以及感染性疾病中莫西沙星和美罗培南不能覆盖的疾病。
在这些疾病中,首先考虑结核,原因如下:①患者病灶位置在左肺上叶尖后段,为结核好发部位,虽然病变并非斑片状而是实变影,但未看到纵隔窗,不能判断有无干酪样坏死;②可行增强CT,明确血管有无坏死,结核患者血管容易出现全部坏死,真菌感染者血管坏死中会有小空洞;③胸水中ADA为54U/L,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指标。目前肿瘤尚不能完全排除,但仍考虑结核可能性大。当然,还需要进一步完善检查。
姜天俊医生:目前这个病例,感染和非感染我两者皆考虑,是因为还需要补充一些证据。这是1例42岁男性患者,为上班阶层,起病介于亚急性和慢性过程之间,发热2月余伴有干咳为突出特点,体温最高达40.5℃,不伴明显寒战。
院外资料显示,一系列影像学检查报告肺部炎症、肿瘤;病理检查结果报告也是模棱两可。治疗上使用莫西沙星和美罗培南两种非常强的抗菌药,但无效。
结合辅助检查结果,考虑两方面问题。其一为感染,但并非一般感染,首先考虑结核可能性大,依据如下:青年男性,亚急性到慢性起病过程,发热伴干咳,肺部有炎症表现,伴有淋巴结肿大,抗感染治疗效果不好,查体中发现浅表小淋巴结肿大,因此首先考虑结核,除外一般细菌感染,真菌感染暂时不考虑,因为患者既往没有免疫低下情况和长期使用激素历史。
非感染方面暂时未除外,是考虑到淋巴瘤问题。肺癌暂时不考虑。不考虑结缔组织病,是因为激素治疗无效,如果是结缔组织病,会有所改善。淋巴瘤是全身多脏器损害,不像肺癌是单纯肺部表现,从本病例特点不难看出是全身性损害,所以需要除外淋巴瘤问题。
许东医生:我考虑是非感染疾病,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①起始诱因不明显;②抗感染治疗效果不好;③肺部影像学表现呈团块状,多个淋巴结肿大,包括肺门、纵隔和颈部淋巴结肿大,病理提示为坏死性淋巴结炎,众所周知,坏死性淋巴结炎与淋巴瘤非常难区分,容易误诊。
第二部分:病情进展及进一步完善检查和治疗
入院以后在完善检查同时加强激素治疗,甲泼尼龙调整至40mgbid,患者仍高热不退,体温最高维持在39℃~40℃,症状越来越明显,出现高热、胸闷、气急,需要持续吸氧。
复查肺CT(6月2日):左上肺占位,考虑中央型肺癌伴淋巴结转移,双肺多发转移可能,但不能除外感染可能,双侧胸腔积液。
其他检查见下。①结核感染T细胞斑点试验(T-SPOT.TB):A孔>100,B孔>60。②淋巴结活检重新读片:淋巴结慢性肉芽肿性炎伴碎屑样坏死,倾向感染性淋巴结炎。③复查胸水,行培养,胸水常规示:李凡他2+,有核细胞960×106/L,淋巴细胞30%,中性粒细胞60%,间皮细胞5%;生化:蛋白36g/L;细菌培养(-),真菌培养(-)。④支气管镜示:左上叶尖端开口处可见白色附着物,行毛刷见少量异型细胞。
治疗方面对患者行诊断性抗结核:异烟肼+利福平+乙胺丁醇+吡嗪酰胺(INH+RFP+EMB+PZA),激素逐渐减量。
治疗2周时,患者仍有反复发热,体温最高39℃,但胸闷、气急有所好转。
再次复查肺部CT(6月14日):左上肺病灶及双肺多发结节病灶未有明显改变,双侧胸腔积液,考虑癌性淋巴管炎,结核及真菌感染不除外。PET-CT示:双上肺实变影,双肺内多发结节影,纵隔内多发淋巴结FDG代谢增高,延迟显像SUV升高,较6月2日肺CT数目增多。考虑炎性增殖性病变可能大。纵隔窗显示两肺弥漫病灶。
再次判断:感染还是非感染?
周海东医生:我支持结核,但要考虑结核背后的因素,如果不存在这些情况,那就只有耐药结核,因为四联抗结核效果不佳。即,如果这例患者是结核,其背后必然有背景因素,例如淋巴瘤或SLE;如果没有这些基础疾病,又是结核,治疗效果又不好,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即耐药结核。
程娜医生:遇到这样的病例首先要明确是否是感染。在考虑结缔组织病或淋巴瘤时,要反过来想,患者症状非常重,用激素这么长时间,仍持续高热,且出现浆膜腔积液,应该会出现结缔组织病其他表现,应复查自身免疫性检查。还应看是否同时伴有其他改变,包括补体C3、C4,免疫球蛋白,以及血常规的变化。
从血常规来看,本患者以中性粒细胞为主,符合结核急性炎症情况;而若为淋巴瘤或肺部肿瘤,患者持续高热这么长时间,病情进展应比较快,但该患者一般情况还可以,从其发热、咳嗽情况及病理提示肉芽肿都须考虑结核。
本患者使用激素时间很短,这么短的时间能控制结核炎症反应吗?另外,抗结核药物本身也可以引起药物性发热,会不会中途对患者病情有所影响?所以,在如此多支持结核的证据面前,不能漏掉结核。
叶慧医生:我觉得也有非结核性感染的可能性。T-SPOT.TB是阳性也不能肯定患者本次的起病一定是活动性结核。患者中年男性,发热2个多月,这么长时间消瘦不明显,血象、血生化也没有明显变化,感觉患者病情进展不是非常快,从这个角度来看,肿瘤性疾病可以暂缓考虑。如果是免疫系统疾病,那么众所周知,免疫系统疾病是多器官系统损伤,包括皮肤、黏膜、关节、肝脏、肾脏等等,但患者病程中都没有出现,似乎也不支持。剩下的就是发热待查中最常见的感染性疾病。
翁教授书中提到,感染性疾病在不明原因发热中要占到40%左右,其中,常见感染最容易排除,本患者不像常见感染。不常见感染种类也非常多,本患者肺里有明显病灶,淋巴结有肿大,病理结果提示肉芽肿样改变;肉芽肿样改变种类也很多,不只是结核分枝杆菌,还有非结核分枝杆菌、真菌、寄生虫等等,下一步可以继续进行排查。患者病理提示肉芽肿样改变,有没有做特殊染色和DNA提取?
许东医生:患者第一次PET-CT SUV值高达9.5,一般而言,SUV值高于7,肿瘤性疾病不能排除。因为结核的代谢性没有这么高。此外,无论是抗结核药物还是激素,在结核活动不是非常强的时候应该是有效的。即使未使用抗结核药物,结核性脑膜炎或胸膜炎用激素,初期也应该是有效果的,所以我还是考虑非感染性疾病可能性大。但非感染性疾病不仅是自身免疫性疾病,还包括肿瘤等其他疾病。
第三部分:诊疗困境处理及最终转归
继续抗结核治疗,2个月后,复查肺部CT(8月24日),患者肺部病灶明显吸收,继续抗结核治疗。10月12日患者再次入院,无发热,一般情况好,复查肺部CT,患者肺部渗出明显减少,肺部病灶机化明显。
问题1为什么应用四联抗结核药物患者发热仍持续?
处理:患者虽仍有发热,但症状似有好转,考虑抗结核治疗不充分,给予异烟肼加量,并增加两种药物,改为六联抗结核治疗。
问题2是否合并肺外结核,例如结核性脑膜炎?
处理:行腰穿,脑脊液正常。
问题3是否诊断错误?
处理:患者入院1个月后,胸水分枝杆菌培养呈阳性,鉴定结果为结核。
问题4是否为耐药结核?
处理:行分子药敏,全部敏感。
问题5是否合并其他疾病?例如,自身免疫性疾病,淋巴瘤等。
处理:全院大会诊,呼吸科、血液科、胸外科专家认为,支持上述背景性疾病的依据太少。
问题6是否为药物热?
处理:在抗结核药物中,利福平出现药物热可能性最大,停用利福平,患者体温下降。专家点评
解放军302医院赵敏教授
发热待查对于感染科医生来说是基本功,每一位医生都有自己的思路。药物热现在很多见,一定要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对于1例发热待查患者,要从症状、体征、治疗反应、化验指标等综合判断。本病例不算典型病例。
患者体温很高,但血沉只有39mm/h,无明显盗汗等表现;壮年男性,肺部病灶在肺门部,而非常见结核起病的肺尖部;锁骨上淋巴结、胸腔淋巴结都有肿大,也较少见;淋巴结活检提示增生,可能是真菌,也可能是结核;如果是淋巴瘤,活检应能发现。经过可覆盖常见菌群的莫西沙星+美罗培南治疗,患者发热无缓解,但一般情况较好,可逐步排除淋巴瘤诊断。
进一步观察,患者症状有所好转,在高热不退的情况下一般情况并未继续恶化,体重也没有明显减轻,应考虑结核,以及是否同时伴有其他问题。
此外,为何不考虑自身免疫性疾病呢?患者为壮年男性,血沉39mm/h,先应用56mg甲泼尼龙,之后加到80mg,体温无下降,可以说其对激素是不敏感的。且其他自身免疫相关指标均为阴性,应可予以排除。
关于真菌感染问题,要询问患者生活史,从哪里来?本患者未接受过试验性抗真菌治疗,但无基础疾病,一般情况良好,在诊疗过程中未发现相关真菌感染证据。患者T-SPOT.TB值非常高,结合之前的排除诊断,结核问题不能除外。
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宋建新教授
这个病例最后诊断对与错并不是重点。在临床上诊断一百、一千、一万个病例,肯定有错的时候。如果临床思路正确,一生中肯定是对的时候多,错的时候少。如果临床思路不正确,尽管一个病例碰对了,累积下来还是错的多。
关于这个病例,有几个问题。首先,病史收集有不全面的地方,对于患者起病时和起病前状态,一直没有描述。就结核病而言,不应只考虑这个人得了结核,而应考虑其在什么状态下得了结核,为什么会得结核,综合多个因素,最终得出诊断。
其次,大家常规思维方式比较多。我并不是否定常规思维方式,但很多常规思维方式容易得出固定的结论。例如,我们比较依赖某一项指标的结果,包括降钙素原(PCT)、(1,3)-β-D-葡聚糖(G)和半乳甘露聚糖(GM)试验、T-SPOT试验,其实这些都不是绝对的,很多时候是不准确的,也存在许多局限性;又比如,应用广谱抗生素效果不佳后一定要排除感染,或考虑真菌感染。
其实很多时候并非如此。广谱抗生素应用剂量、疗程,以及这两种广谱抗生素是否真的是广谱抗生素?
如果在并非“真正”广谱抗生素情况下得出了上述结论,可能就一路错下去了。还有激素问题。我认为这例患者激素初始剂量没有到位,如果是严重的结缔组织病,这个剂量不只不够,还应加量。当然,这例患者还有其他一些因素,所以我们不认为其是结缔组织病。常规思维方式固然好,但不要被其所禁锢住,而走入歧途。
再次,在感染性疾病诊疗过程中,非常需要一些非常规思维的宝贵经验。“综合印象”是最反映医生专业素质的。其实这就是一种“第六感”,是多年临床经验的积累。以本患者来说,结核可持续两三个月但一般状况尚可,肿瘤和结缔组织病则不然,药物热也不同。
最后,不管是结核、结缔组织病、肿瘤还是其他常见感染性疾病,综合考虑容易得出比较正确的结论。
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感染科张伦理教授
结核病治疗过程中发热,要警惕两种情况:①药物热;②治疗有效的过度反应。结核病抗结核治疗有效但仍持续发热,不要轻易否定结核。